English

他向冰封的心海开凿

2009-11-07 10:16:00 来源:博览群书 ○李莎 我有话说

《朗读者》是那种叫人一读进去就为之疯魔的书。施扎纳茨写的评论,题目就叫《我把它一夜读完》。让人一气读完的书比比皆是,但时日间隔,人书难免陌路,两不相干。于是我想,《朗读者》与这些命途惨淡的畅销书的差别何

在呢?

“人类关于生活基本事物的独白需要能说出一些本质东西的声音。”我仿佛跟施扎纳茨又一次暗中击掌。

我相信亲切顺畅的文字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不必太多雕饰,正如好的小说往往不是以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取胜。故事喜欢让口舌逞一时之快,感情却从来是需要用心体验和理解。隐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真实,一经梗概就走失了同情之心,徒剩流言的种子。人的内心起伏比他的身世经历远要复杂得多。《朗读者》写得诚恳,叙述清淡如风而非寡味,一如生活――百般滋味,却融汇在日常的空气之中,无形的时光之下。在亲切的气息中,心扉豁然洞开,走进别人的故事,反观的则是自己的内心。

爱与梦

米夏尔对汉娜的欲望,是少年对成熟女人第一次萌动的好奇和爱慕。这不是絮叨乏味的生活启示录,也毫无轻松戏谑的情调,就是一种对从前经历的叙述,不温不火,历历在目。我们会着了魔一样走进他的生活,倾听他的讲述和忏悔。汉娜和米夏尔完全交出肉体,不问姓名,不管来处,淋浴、做爱,自然而然地受着情欲的驱使,在包裹着重重道德帷幕的文明社会追求着性欲的满足,成了永远埋藏在地下的秘密,遥远却真实。暗藏的秘密是真正的幸福。少年米夏尔沉浸在暂时忘却尘世的二人世界中,他快活极了――提早放学,推迟回家,孤立于人群,隐瞒着家人……他命悬于此,仿佛一切奔波都只指向汉娜,只指向他们两人的世界。

这种爱情里不只有欲望,虽然不能缺少欲望。在肉体的敞开和接纳中,米夏尔动了真情。少年的爱那样单纯,他爱上了她,想回报世界。汉娜却训斥他为了约会逃学不上进。他吓坏了,他说他不能不见她,从此拼命学习。他们见面分手都太有规律,他从来没有那么忙碌的日子,生活节奏从没那么快过,生活也从未那么充实过。在例行的淋浴、做爱之前,米夏尔开始为汉娜朗读,自此汉娜给了他空前的自信,米夏尔的心智远远超出了同龄人的水平。爱情让沉寂的生命从此苏醒,人性的谜题才开始找上门来……少年的爱情幻想必然遭遇恋人的误解,他害怕失去她,他恍然失措低三下四地请求谅解。虽然要忍受恋人粗暴、任性、脆弱的脾性,但米夏尔最初那服从似的爱慢慢变得主动,他学会了占有,慢慢变得成熟了。是汉娜改变了他,还是爱情改变了他?少年的人生被爱情唤醒,又因爱情而变得迷梦一般难解难分。

轻与重

文字就像一把刀刃,在对往昔的叙述中,小心翼翼地拆开过往生活真相上的包装,揩掉蒙蔽自己内心多年的尘雾,像一本老老实实的忏悔录,奏着一支婉约哀伤的爱的衷曲。唯有诚实追问被逃避、被掩盖的内心,灵魂才会重归踏实与安宁。这个道理是米夏尔人生自省之路的表征,它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觉得非同凡响。

米夏尔认为,“否认”他与汉娜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变相的背叛。尽管他心里不是滋味,但他还是那样做了,他知道那是自欺欺人。汉娜杳然离去后,他越发悔恨这种深藏心底的微妙情绪,他认为汉娜的离去正是对他半心半意的惩罚。虽然事后证明并非这样简单,但这种直指自身的反省算得上深刻,真实的感情也可见一斑。吃不下饭甚至要吐出来,肉体思念,内心负疚。然而生活还是要行进,汉娜被留在了身后。这让我想起了《约翰・克里斯朵夫》里,克里斯朵夫对萨皮纳的深情告别。爱人已逝,无法挽留,只能在心底保留一个位置,或许在人生的某个时间还会与他们在心中相会,在现实中重逢,世间的感情也许莫不如此。但在这里,是赤裸裸的现实,带不走的爱情眼看着被时光遗弃,多么让人心酸伤感和不甘!然而,其实时光并没有遗弃汉娜,是米夏尔遗弃了自我。

告别了对汉娜的记忆,米夏尔可以重新生活。正因为他刻意地告别,于是生命中重要的东西,不管是幸福、痛苦还是内疚都要一同隐去。他从此后的生活确实轻松,不再欠谁,不会内疚,但也不会爱了。痛苦难堪的情景不再了,幸福踏实的感受亦随之逃离。痛苦幸福皆备于心,拒绝着痛苦,哪里能承担幸福?米夏尔想摆脱汉娜的记忆和爱情留下的痛苦,结果陷入了一种虚浮与麻木。只有当他面对了、承认了,不管那记忆是美好还是痛苦,在她是属实的前提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自由的前提是承担――没有刻意的逃避,反而让他在记忆里来去自如。

昨与今

再次见到汉娜是在公审集中营看守的法庭上。想象一下曾经深爱过的人原来是集中营的看守,此时的米夏尔就像掉在痛苦的沼泽里,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可正是背负着感情,因此更容易产生同情的理解。小说在这里又一次令我肃然起敬,绝非是鼓吹纳粹,我想以此论点对其进行口诛笔伐的人不是捕风捉影,就是心怀叵测。它不过呈现了人性中真实的矛盾、痛苦和思考,借着情感的契机,在控诉历史、裁判罪责时不愿人云亦云,而是亲身尝试。也许这种体验微不足道,但它反映了后辈探求历史真相的渴望。也正是情感――来自人类共通的同情之心,激发着这种渴望,使它不同于苍白的说教,鲜活而深刻,显示着一种超越历史的开阔和悲悯。不过,这确实冒了突破陈见的风险。

集中营里的刽子手麻木不仁,残酷无比,但现今清理这段历史的后代们又在多大程度上了解历史、理解历史、反思历史呢?仅仅停留在审判和惩罚少数的几个人,而平时却相安无事地钻着法律的空子,视那段历史为奇耻大辱就够了吗?法律又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正义和公正?审判者、辩护者甚至那段历史的书写者、传播者,又有多少并非麻木不仁地站在审判席位上一无所感地释放着空洞的热情呢?米夏尔尝试着去了几趟集中营,但心下一片空虚。我相信这不仅是小说,也并非只存在于米夏尔的时空。如果审判过去只是为了审判“过去的”麻木不仁,如果审判者们只是心安理得地充当着过去的裁判者,那么过去的麻木与现在的麻木又有什么区别?今天又有多大程度的进步?还是逃避,这一回,是对历史的逃避。

思辨式的文风一脉相承,视野旷达得有如清朗的草原。在追问真相的过程中,小说在大量历史研究的基础上饶有兴致地探讨着过去和现在的联系,将人们生活其间的历史链条解剖得根根分明。

主与客

米夏尔在公审阶段对汉娜的关注解开了汉娜出走以及当集中营看守之谜。米夏尔为汉娜朗读,汉娜永不接触与文字有关的东西,汉娜意外离开了米夏尔,一切只是因为汉娜是个文盲,并且,她为此感到耻辱――为了尊严,为了掩饰看不懂文件而承担大部分罪名,于是被判终身监禁。米夏尔最终明白了实情,但迎面而来的问题是,米夏尔该怎么做?袖手旁观听之任之,还是向法官说明,让汉娜坦白……这一问题在小说中进行了颇费周折的探讨。

汉娜几次三番放弃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为她的“自我价值”宁愿包揽所有罪名,说明她从内心就不愿意说明真相,而以自己是文盲感到羞耻。对一心为自尊赴死的人,所谓的劝导教育、揭开事件真相,都显得那么粗暴教条,那么无济于事。如同儿童经验所示,无论大人们教人学好的目的多么正确,被当做客体训诫斥责的儿童都不会心悦诚服。此时,大人教导的目的已和孩子内心的尊严擦肩而过;换言之,孩子们反抗的正是大人对自己的不尊重,这种对自尊的维护才不会顾及到大人所谓的“用心良苦”。毕竟,后者与自由、尊严是两码事。对他人的引导不是把他者当做客体,盲目粗暴地灌输自己的思想,而是要充分尊重他人的自由和尊严,施加影响,激发其自身的意识和判断。于是,米夏尔没有跟法官讲什么,也没有逼汉娜坦白,也许他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后来十多年默默为汉娜录制朗读磁带,激发她识字的意识才是解救之道。

可是人的心理多么复杂,米夏尔对汉娜多年的滞漠令出狱前的汉娜深深绝望了,她默默地忏悔一切承受一切,并最终选择了自杀。在阅读中我总以为自己更能体贴米夏尔的心理,但慢慢去靠近汉娜,才发现或许汉娜更能代表普遍意义上人类的命途。文盲的故事看似荒诞不可理喻,但辟开其表,那里有一颗异常自尊的心,她不解释,不企求,缘自内心坚定,守护着人的自我,那注定孤独沉默的命运,并拼死抵抗。这一处实在是颇具深味。

光与影

读完小说,迫不及待地看了电影。不能不承认光影形象对人的感官意识的冲击力。虽然我尽力抵抗,但在看过电影之后,回想的小说场景,皆被光影镜头占据,自由之处所剩无几。想象力委身于光影胶片,并僵化滞漠,这令我多有不甘却也毫无办法。有意思的是,小说在探讨纳粹历史时也表达了视觉形象,比如电影对人的想象力的扭曲与束缚。光影固定了一部分想象力,同时禁锢了大多数的自由,甚至真实。

不难看出,小说在层层叙事中熨贴着读者的感官,调动着读者的共鸣,我以为电影也能这样,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极端幼稚。大片制作,不可避免落入俗套,果真主打爱情,大获成功。那凄美而连绵的爱恋贯穿全片,不乏令人心碎和销魂的场面,超越了世俗道德的界线,触动着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没有大悲大喜的渲染,在备受争议的背景下,保留了原著中深刻却不张扬的性爱,感人至深,称得上一部唯美的爱情片。然而也正因如此,电影被爱情主题局限,将尊严的探讨、历史的思考服务于此,隐约而含混,因此我始终无法从光影中完全获得小说带给我的悲悯开阔的历史视野,更谈不上对人性自身反省的诚恳态度。不知这是光影自身的限制,还是导演编剧的短见。

原本期待着一种平淡而真实的叙事,让自己被光影所营造的亲切的生活气息所俘虏,就像读小说那样,仿佛身临其境,结果感觉异样,大相径庭。后来偶然看到普鲁斯东的一句话,才有些开窍――“小说的最终产品和电影的最终产品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美学种类,就像芭蕾舞不能和建筑艺术相同一样。”所以,明智的做法是,以分别的态度对待光影和文本。电影以爱情贯穿全片,这种思路再正常不过。且不谈电影工业的潜在规律,就表现主题的方式来讲,电影这种处理也属优选。我曾暗暗揣度,小说线索这样错综,是不是暗示了爱情和人性里其他元素的关系?毕竟爱情只是人的一种基本心理需求。去掉了同情之心,则什么都无从谈起。尽管如此,被浪漫爱情的光影冲击之后,千万别以为,这就是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

“书必须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斧子”。卡夫卡这句话道出了好书必备的品质,同时也暗示了作家写书的使命。倘作家没有挑战冰封心海的勇气,哪来凿破庸常心理的利斧?那些在阅读过程中洞穿了读者心理的文字,蕴藏着作家开凿心壁时的回响。在《朗读者》的阅读之中以及之后,我始终能听到叮叮凿响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本文编辑 钱振文)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